被“嫌弃”的文科生，能靠转码“逆天改命”吗？
其实你错的也没有那么多，但你就发现不了自己错在哪里。
撰文 | 郭然
编辑 | 沈佳音
《看天下》杂志原创出品
李婷一直很羡慕男友的工作。
那时，她还在国内大厂做产品运营，月薪将近2万。体面、高薪，是无数毕业生心中的理想工作。
但是，这份工作的辛苦，只有她自己知道。加班时，她的工作时长逼近12个小时，甚至会到凌晨、通宵。领导认为公司开出这么高的薪水，员工就应该自觉延长工作时间。
而李婷在美国当程序员的男朋友每天工作8小时，几乎不加班，薪资还是她的几倍。
这种“血淋淋”的差距，让李婷开始重新思考未来的就业方向。
李婷本科读的日语，硕士专业是传媒，两个专业自己都极感兴趣。她原本计划辞职，再去申请一个国外硕士学位。现在，她把目光投向了一个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：计算机。
文科生李婷决定转行，当一名码农。
这不是个别人的选择。这两年，“文科生转码”屡次登上热搜，越来越多的文科生，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就业市场中，选择加入浩浩荡荡的转码大军。他们将转码视为上岸的救命稻草。
网络上有无数条成功的经验帖。在帖子里，许多文科生担忧的零基础、数学差都不是问题，只要肯下工夫，几个月就能申请到学校，把高薪offer握在手里。
然而，无数人涌入一条赛道，内卷就会随之而来。程序员入门容易，但真来到岗位上，工作是否还能顺利推进？被“嫌弃”的文科生，真的能靠转码“逆天改命”吗？
他们把转码当解药
在国内大厂工作，李婷无法忍受的不光是工作时长，还有岗位的“人情世故”。后来，李婷终于学会了一些不得罪人、又能巧妙办事的“话术”，但她并不开心，“只能说我学会了我并不想要学的东西，变成了一个我并不喜欢的自己”。
这让李婷更加羡慕码农的工作。如果做技术岗，相比于人情沟通，实打实的技术能力可能更重要。
《码农的异想世界》剧照。
李婷的男朋友在美国大厂工作，身边同事背景各异，不少人是通过转码入行的。工作外，他们还能有自己的生活。李婷觉得这就是自己“理想的生活”。
转码，似乎是李婷生活困局的解药。事不宜迟，她迅速做起了转码的准备。
本科读工商管理专业的崔欣然，也想靠转码解决自己的问题。她一直想出国，大三时，她在四大（世界四大会计师事务所）找到了一份审计的工作，虽然对工作内容完全不感兴趣，薪水也不过7000元左右，但她觉得这份工作经验有利于日后出国申请，就决定在这里工作下去。
工作两年后，崔欣然选择辞职，着手申请出国。但没想到，四大的工作经验并没有帮助到她，申请的商学院，全部拒绝了她。
绝望之际，她与一位留学的朋友聊天，知道许多人在四大工作后，成功申请到转码项目。她开始在一个叫“一亩三分地”的转码论坛上搜索相关内容，发现里面有非常多成功的经验帖。崔欣然感觉吃了一颗定心丸：虽然不喜欢码农的工作，但一旦转码成功，不仅能够留在国外，还能赚不少钱。于是她也马上开始准备申请事宜。
社会学硕士毕业的刘薇面临的困境可能更加现实。转码前，她已经在美国做了3年的全职妈妈。她从身边朋友处得知，即使是美国湾区，对码农的学历要求也不高。如果能读下一个计算机学位，只要不断刷题，就能通过重重面试，获得高薪工作。想要重新步入职场的她，决定将码农作为首选。
为什么这么多文科生要转码？这可能源于对文科不甚友好的就业市场。根据智联招聘发布的数据，2022年人文学科毕业生的就业签约率仅12.4%，低于理科毕业生（29.5%）和工科毕业生（17.3%）。
即使是找到工作的文科毕业生，薪酬也并不乐观。今年，一名即将从211高校毕业的文科硕士参加了一场线下招聘会，最后，她没有投出一份简历，理由是招聘会的文科岗位极少，平均薪酬过低，只有5500元。
而码农的就业机会要好很多。麦可思研究院发布的《2022年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》显示，需要编程技能的信息安全、软件工程、网络工程等热门理科专业，正是毕业后半年内收入最高的专业。
文科生，行吗？
就在李婷对工作的忍耐逼近极限时，她拿到了转码留学的offer。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，她无比激动，仿佛看到新生活在向朝她招手。“当时，我强烈地想把我的入选offer复印100张，给我的卧室满墙都贴上。”
《程序员那么可爱》剧照。
但这种喜悦，很快就被不安取代。身为一名文科生，她没有任何计算机的相关基础，甚至很讨厌数学。她担心自己学不明白，一些问题始终萦绕在她的心间：“没有任何基础的人去学习代码是否非常困难？学会需要多长时间？有没有可能最后失败了？”
她看了无数经验帖，最终确认困难是可以克服的，才充满期待地开始自己的转码生活。
转码时由于文科背景而产生自我怀疑是常事。崔欣然从接到留学offer的那一刻就开始焦虑。申请转码的留学项目，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，到底要不要转码，她还没考虑清楚。“对我来说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，甚至，生活中，我都不太认识学计算机的。”
她开始失眠。为了缓解焦虑，她只能不停地在网上搜索转码的相关信息，寻找零基础转码适合上的先修课程，询问网友自己文科毕业、审计工作背景是否适合接这个offer。
就这样，她纠结了整整一周，才艰难地下定转码的决心。
崔欣然申请的项目要求转专业的学生参加一门跟Java（一门编程语言）相关的入学考试，为了通过考试，崔欣然开始自学。
2023年4月21日，郑州大学体育馆，毕业生寻找就业岗位。（@视觉中国 图）
翻开书籍、打开慕课，崔欣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里面的内容，为了应付考试，她只能把书里的内容死记硬背下来。
此外，她还听了一门很多人推荐的转码入门课，但听着听着，她发现这门课还是太难，自己可能需要更基础的课才能入门。
崔欣然本来给自己制定了学习时间表，但由于学习上的困难，计划很快作废。“我很慌，自己什么都不懂。”直到开学，崔欣然依然是这种状态。
不似理工科学生拥有天然的数理基础，文科生想要转码，信息壁垒是必须要闯的一关。根据网易数读2022年5月在豆瓣小组爬取的数据，“转码”相关词条提及频率最高的就是“文科”，其次是“商科”。无数文科生，想要在各种论坛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，看看自己在转码上究竟要付出怎样的努力。
目前，李婷已经顺利开始实习，但回想起自己的转码之路，李婷依然觉得挺困难。为了应付笔试和面试，李婷经历了大量的刷题。这个阶段，她常常崩溃。“有一些难题是真的不会，感觉完全到了一个自己未知的领域。”身边同学的表现也给了她压力，“人家本科学了4 年，我才学半年”。
李婷开始自我怀疑：我好像真的学不明白，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学下去？她的作息，也在和难题的缠斗中开始混乱起来。
最后，李婷还是依靠自己的“文科思维”，摆正了学习心态。“理工科就是竞争性非常明确的学科，做1000道题就是比做200道厉害。我以前比刷题数量，比别人刷的少，我就会焦虑。但是文科思维告诉我，一件事从A面看是这样，从B面看是那样，并不能说谁比谁好，我没必要比数量，只需要找到我的路，把做过的题都学会就好。”这让她的学习，越来越顺畅。
崔欣然在校时，也常常无法理解上课的内容。老师留的作业，她写不出来，经常想放弃转码。一年半的硕士结束，她仍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云雾中，对计算机只是略知一二。
《码农的异想世界》剧照。
但是，这种痛苦被身边人给她打的“鸡血”冲淡了。崔欣然的一位朋友同为文科转码，没毕业时就拿到了大厂offer。崔欣然不止一次向她倾诉转码的苦楚，但无论崔欣然怎么抱怨，朋友还是拼命鼓励她，让她坚持下去。
同时，身边的人还告诉崔欣然，课堂内容学不会不要紧，找工作只需要刷题，这让崔欣然觉得转码成功也没那么困难。“所以虽然我刷不明白，但我就想题海战术，多刷一点就行了，总有一天能够刷明白的。”
刘薇的转码之路，是顺利和坎坷并存。她把2岁的孩子送到了幼儿园，每天有6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自学。
她学了计算机通识课、算法数据结构课和python课。由于听课的节奏比较自由，遇到不明白的地方，她可以停下来慢慢搞懂。就这样，她顺利学完并大致弄懂。
申请到学校入学以后，她明显感到学习紧张了起来。“上课对产出是有要求的。可能我们一周学几个知识点，就需要编一个东西出来，那个时候就要去熬夜，去debug（排除故障），写完程序让它能跑起来。”
对于刘薇来说，debug是她最大的难题。“计算机有一套自己的语言，你要去理解它为什么要这么说、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固定表达方式，这就比较难。其实你错的也没有那么多，但你就发现不了自己错在哪里。”
安全的职业选择？
刘薇办理了休学，打算放弃转码，因为对写代码这件事，她实在喜欢不起来。
在自学阶段，刘薇还有一点兴趣。但真的进入了学习状态，她意识到自己做的东西是针对工作的，她的目的是取得码农岗位。
她开始问自己：以后究竟想不想要做一个码农？答案是否定的。想到以后要和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长期打交道，刘薇无法接受。她迅速回国，找了一份工程咨询相关的工作。虽然刚起步，比较忙，但她仍然对现在的状态满意。
《码农的异想世界》剧照。
继续选择当码农的李婷，在找实习的第一年拿到了4份offer。“这是我转码之前完全不敢想的一个结果，整个过程都非常顺利。”
她选择了其中离家更近、工资更高、她自己也更感兴趣的那份实习。现在，她很少加班，也不用处理那么复杂的同事关系。这期间，她还和男友一起买了房子。她发现，自己脑海中“理想的生活”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。
但是，还有很多不顺利的人被时代浪潮裹挟。去年，一股波及美国科技行业的寒潮，声势浩大地降临了。
那时，各个互联网大厂纷纷裁员：Twitter裁掉了一半；脸书紧随其后，裁员1万人；亚马逊季度营运增长放缓至20年最低水平，决定小范围裁员……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，都面临经济下行带来的问题，这无疑会对包括码农在内的互联网从业者造成压力。
此前，李婷也亲历过这场寒冬。她曾面试过一家科技公司，仅仅是实习生，都要经历5轮面试。
初面通过后，李婷要在一天内完成剩下的4轮面试。她从上午9点面到下午1点，精疲力尽。她感觉自己表现不错，技术题都答对了。
最开始，工作人员给了她口头offer，告诉她下周出正式结果，但offer发放日一次次推迟。最后，李婷看到了这家公司的裁员消息。
她赶紧上网查询，发现负责招聘她的工作人员已经被裁掉。她没有拿到正式offer，因为公司相关板块的招聘彻底停止了。
李婷身边很多转码同学都由于互联网低潮而很难找到实习。没有人知道寒冬何时停止，毕业后能否找到工作也是未知。奔着高薪去转码的文科生，也得接受大厦有倾倒的那一刻。
崔欣然已经工作4年了。当年找工作时，她也吃了不少苦。由于题没刷懂，她很晚才开始找工作。她选择海投，大厂、小公司、不成规模的创业公司，她都会试试。简历投了上百份，最后收到的面试也不过十几个。
看到身边的同学朋友都找到了工作，崔欣然万念俱灰，期间无数次想回国算了。但她坚持了下来，终于在毕业后的第5个月，找到了一份工作。
那份工作给了她一笔签字费和搬家费，够她生活好几个月，入职后的年薪也不低，能达到18万美元。
但是，崔欣然依然把自己划在“转码失败”的阵营里。因为她现在的工作，“主要是用公司内部的一个工具，做数据仓库之类的东西，有一点统计，也有一点数据分析，反正就是跟数据打交道比较多”。其中，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和代码有关。
《码农的异想世界》剧照。
此外，公司用的工作软件也非常老旧，没什么“科技感”。也正因如此，崔欣然发现在学校，自己还是学会了不少东西，因为那些前沿的工具，她基本都会用。
公司很“养老”，崔欣然每天过得都很无聊，换工作的想法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。程序员依然是她的首选。“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职业可以换。”
长期没有认真写过代码，她已经感到有点手生，美国的互联网寒冬也让她害怕。但正如她当年以文科生的身份转码一样，她相信，只要努力，未来依然有希望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李婷、崔欣然、刘薇均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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